四十年前,中國青年出版社重新出版了1958年版的《白洋淀紀事》。其封面是我見過的孫犁先生出版過的書中,最樸素卻也別致的一幀。水墨畫寫實手工制作,有濃郁的年代感,與現在流行的電腦制作不可同日而語。在封面和扉頁上,設計者用淡墨掃了幾筆在風中搖曳的蘆葦,逸筆草草,與孫犁先生這本主要收集戰爭年代白洋淀生活的作品,非常吻合。
在孫犁先生筆下,白洋淀的蘆葦是生活的場景,也是藝術的意象。很多篇章中,都少不了蘆葦,雖然文筆也只是逸筆草草,卻已成為作品中的另一主角。
重讀這部老書,翻到《蘆葦》,這是孫犁先生1941年的散文。文章不長,寫到在日本鬼子的一次轟炸中,孫犁先生跑進蘆葦叢中,見到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姑娘,也在那里躲避。轟炸過后,臨分別時,姑娘見孫犁先生穿著西式的白襯衣,為免遭遇敵時的麻煩,甚至危險,她將自己的農村大襟褂子,換給了孫犁先生,自己穿上了孫犁的衣裳。只是這樣一件小事,寫出了“軍民魚水情”的關系。
孫犁先生寫道:“姑娘的臉上還是那樣慘白,可是很平靜,就像我身邊的蘆草一樣,四面八方是槍聲,草葉子還是能安定自己。”在這里,蘆葦出現了有意的姿態,和文章的題目相呼應,讓人們讀出了文章題目的主旨。蘆葦,寫的就是這位姑娘。在四圍槍聲中,蘆葦的安定,就使姑娘逐漸由害怕而慢慢平靜下來。有了這樣蘆葦襯托的背景,姑娘在蘆葦叢中脫下自己的大襟褂子,才會那樣的自然妥帖,那樣美好而感人。炮火過后,風中蘆葦叢里這樣的分別,成為了一幅動人的畫面。
此外,孫犁先生另一篇作品《紀念》,寫了一位農村的老大娘,為了給戰爭中口渴難挨的孫犁先生一口水,冒著敵人射出的子彈,跑到院子里,從井里迅速地舀起一罐水,飛快跑進屋。“這水是多么甜,多么解渴。我怎么能忘記屋子里這么熱心的女人和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們身上的孩子?我要喝一口水,她們差不多就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這段話,同樣可以作為《蘆葦》的“畫外音”,抒發的是這兩篇文章共同的情感。一件褂子,一口水,在戰爭年代彌足珍貴,關乎性命,如今道來非比尋常。很顯然,《蘆葦》比《紀念》寫得更含蓄,蘆葦的描寫,比直接的抒情,更讓人感懷。
戰爭年代,冀中平原,白洋淀普通的蘆葦,被孫犁先生迅速捕捉到筆下,反復吟詠,是從生活化到藝術化的一種敏感的情致和寫作路徑,就像俄羅斯巡回畫派的畫家,將普通常見的白樺林光影交錯地呈現于畫中,成為了一種藝術的至境。
在《采蒲臺的葦》中,孫犁先生說:“是水養活了葦草,人們依靠葦生活。這里到處是葦,人和葦結合得是那么緊。人好像寄生在葦里的鳥兒,整天不停地在葦里穿來穿去。”他還寫了蘆葦的各種用途:可以織席,可以鋪房,可以編簍捉魚,可以當柴燒火……當然,如果僅僅是這樣寫蘆葦,便沒有什么新鮮,也便不是孫犁。接著,孫犁先生說:“關于葦塘,就不是一種風景,它充滿火藥的氣息和無數英雄的血液的記憶。如果單純是葦,如果單純是好看,那就不成為冀中的名勝。”他是把蘆葦當成冀中平原的“名勝”,其地位應當算很高了吧。
在這里,孫犁先生給蘆葦以新的定義,他筆下的蘆葦,有單純的美好和實用價值,更有戰爭中英雄與人民構成的雙重意義,即英雄的血液與人民的血液共同鑄就的堅韌品格。在這篇《采蒲臺的葦》中,孫犁先生還說:“敵人的炮火,曾經摧殘它們,它們無數次被火燒光,人民的血液保持了它們的清白。”顯然,它們就是蘆葦,是孫犁先生筆下的蘆葦,也是孫犁先生自己的蘆葦。蘆葦和他,合二為一,融為一體。
蘆花初放的時候,“鮮嫩的蘆花,一片展開的紫色的絲絨,正在迎風飄灑”。蘆花放飛的時候,“每年蘆花飄飛葦葉黃的時候,全淀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淀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一條葦子的長城”。即使是到了嚴冬的季節里,“河兩岸殘留的蘆葦上的霜花颯颯飄落,人的衣服上立時變成銀白色”。不同季節,蘆葦是多么漂亮和美好。
蘆葦最美好的時候,當在五月。孫犁先生說:“假如是五月,那會是葦的世界。”“五月底,那蘆草已經能遮住孩子們的各色各樣的頭巾。”“這一帶的男女青年,一到這個時候,就在炎炎的熱天,背上一個草筐,拿上一把鐮刀,散在河灘上,在日光草影中,割那長長的蘆草,一低一仰,像一群群放牧的牛羊。”戰爭間歇,對和平生活的一種回憶和向往,孫犁先生描畫得情深意長。
戰爭來臨時,蘆葦不會如此美麗嫻靜,完全變幻成另一種姿態和容顏。敵人逼近的時候,“云霧很低,風聲很急,淀水清澈得發黑色。蘆葦萬頃,俯仰吐穗”。蘆葦所呈現的,是一片蒼茫渾厚的景象。面對敵人炮樓咄咄逼人的威脅,“葦子還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鉆,目標好像就在天上”。蘆葦所呈現的,是一片威武不屈的形象。
孫犁先生完全將蘆葦人格化,將其本身具有的美麗、清白、柔韌與堅強的不同側面及多重性格,一一揮灑。還從未見過哪位作家能夠將冀中平原常見的蘆葦,寫得如此儀態萬千,風姿綽約。
容易被人們忽略,甚至視而不見、見而無感的蘆葦,恰被孫犁先生不經意地拾起,蔚為文章,既能映水浮霞,又可挾云掠風,委婉有致地道出對戰爭年代人與事的無限情思。(肖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