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旅游碼頭
宋遼邊關地道 資料圖片
□胡學文
一
雄安“北連草原,南接中原,西貫高原,東望大海”,地理位置重要自不必說。雄縣,古稱雄州,隋代設瓦橋關,與霸州益津關和信安淤口關,合稱“三關”。后周世宗親征伐遼,收復瓦橋關置雄州。楊六郎作為雄州節度使,掛帥鎮守十六年之久,屢立戰功,雄州地道便是其奇謀的見證。
從賓館乘車去雄縣參觀宋遼邊關地道的早上,籠在身上的陽光如厚實的羽毛,密不透風。似乎只有披上這般酷熱的鎧甲,才配前往。
以為會經過安新縣城,睜大眼睛想一睹芳容,然而車在前方路口北拐,數里后又向東折去。六月的麥田泛閃著黃澄澄的光,穗根部尚帶了些青,似乎對田野傾訴著依戀和不舍,偶爾會有村莊閃過,青磚灰瓦,一排樹一洼水,還有路上騎電動車的男女,往遠處,又是方方正正的麥田了。若不是同行的專家介紹,很難相信這里就是雄安新區的核心地帶。未來有足夠大的想象空間。昨天下午看了專題片,雄安每個區域都有自己的特點。過了一座橋,不見了村莊亦不見了麥田,兩邊全是郁郁蔥蔥的樹,水在城中,城在樹中。
未容多想,目的地到了。
說到宋遼邊關地道,我腦里便浮現出蒼茫的大地,蒼穹,雄鷹,或者蒿草茂盛,野狐出沒。沒想,竟然就在雄縣縣城內,就在大路邊上,喧鬧聲中,眾目睽睽,或許才是大隱。
說及邊關地道,自然也繞不開神秘和軍事智謀。最早植入腦中的是電影《地道戰》,村連村戶接戶,牛棚通水井,不是記憶勝似記憶。后來走過曹操的運兵道,在張北壩頭鉆過戰備地道,沒親歷過,就像在文學里品嘗美食,終究少了些味道。
但宋遼邊關地道不同,我不是宋朝的士卒,卻有別樣的印痕。
少年時代,我癡迷讀書,但書籍極度匱乏。《楊家將》的故事不是從書上讀到的,而是從劉蘭芳評書里聽來的。每晚七點半才播,但吃過晚飯我便急急往親戚家里走。有收音機的人家不多,聽書的人總是爆滿,如果晚了就沒了好位置,甚至只能站到門口。幾尺的距離,效果很不一樣,即便音量開到最大。有時去得過早,人家還在吃飯,我便涎著臉等。整個人沉浸在楊家將的故事中,過癮但又不解渴。半小時一晃就過去了,而且總是關鍵處掐斷。有幾次,我一路為楊家兄弟擔心,滑倒了都沒什么感覺。冬天,傍晚七點半已是繁星滿天,寒風入骨,卻絲毫沒有阻止我匆匆的腳步。
真是沒有想到,多年后,我會造訪大宋的邊關,會走進楊六郎的防御工事。
雄安“北連草原,南接中原,西貫高原,東望大海”,地理位置重要自不必說。雄縣,古稱雄州,隋代設瓦橋關,與霸州益津關和信安淤口關,合稱“三關”。后周世宗親征伐遼,收復瓦橋關置雄州。楊六郎作為雄州節度使,掛帥鎮守十六年之久,屢立戰功,雄州地道便是其奇謀的見證。
邊關地道無疑已是雄縣的招牌景點,園里建有廊亭,槐樹、梧桐、杏樹枝葉繁茂,花名我說不上來,只見朵朵如火,似剛剛被驕陽點燃。鎧甲本就厚重,天地間都是熱浪,越發燥熱。
進入地道頓時涼爽許多。前行數步,感覺被冰鎮住了。據說,地道是1964年一農民無意中發現的,經勘測,西南至東北橫跨雄縣、霸州、文安、永清,長65公里,寬25公里。現在挖掘復原的也就200米左右,但道內結構設施可見一斑。如藏兵洞、瞭敵洞、休息廳、議事廳,頂部有透氣孔。整體用青磚砌成,高低不一,寬窄相繼。在挖掘時,自然考慮到敵軍進入的可能,所以又有迷魂洞,設有翻板和掩體。而洞的出口有的與水井相通,有的與古廟神龕石塔相通,有的還與村內民房相通,隱秘與方便兼具。雖然長度不過200米,若沒人帶領,肯定會迷路的。而上百里的地道,鉆進去容易,出來可就難了。我想洞內肯定有什么暗號指引,只有楊六郎和當年的士卒知曉吧。
恐怕這些已是歷史之謎了。
二
若不是專家介紹,誰也不會相信就在我們腳底,是兩千多年前的一個縣城。被黃土湮沒的當然不只夾蚌陶釜,還有城門街巷,雞鳴犬吠,晨霧炊煙,自然還有百姓故事、英雄傳奇。
通往容城南陽遺址的路凸凸凹凹的,車行駛緩慢,顛了一下,又顛了一下。要去探訪遺址,司機似乎無意走了一條懷舊的路。萬里晴空,陽光肆無忌憚,仿佛老天捧著金黃的玉米灑落人間,雖然坐在車內,我仍能感覺車頂被撞擊的聲響。兩邊仍是麥田,并非一壟一壟,而是一畦一畦,這么密實,顯然鐮刀無用武之地,只有收割機才能馴服。
麥田與路接得很近,如針的麥芒清晰可見。一女士忽然提起中學時代撿麥穗的事。女士住在容城縣城邊上,撿麥穗要走老遠的路,感覺鞋都要走爛了。我甚是不屑,撿麥穗算什么?割麥那才難呢。當然,不止割小麥,莜麥、胡麻、大豆,哪樣都難。我并沒有回憶的打算,可偏偏走了一條懷舊的路,偏偏又有人提及,割麥的日子便撞出來。
讀小學時,我便開始割麥了。母親身體不好,割麥總是掉隊,我和她同割兩壟,算一個人的勞力。我怕她多割,她怕我多割,兩人都使勁,不知不覺就趕到割麥隊伍的前面。包產到戶后,不再有生產隊,每五六戶人家組成一個小組,那時,我已經讀初中,可以按一個整勞力干活了。秋收時節,學校便放假了,所謂的秋假。我不怕出力,就怕腰痛。痛得實在不行了,就直直腰。可直起來就不想再彎下去。可是捆麥子的就在我身后,并不能久站,再躬下去時感覺骨頭都要斷了。有人傳授經驗給我,咬牙忍著,不到地頭不歇手。我按他教的割了一趟,終于熬到地頭。可并沒舒服多少,整個骨架都要散了。那時,我覺得世上最享受的就是割到地頭,扔掉鐮刀平躺到叢生的雜草間,仰望藍天和白云,還有飛過頭頂的鳥。
如今,我的老家不種麥子了,多種莜麥和胡麻,不用鋤頭,也不用鐮刀了。春天播種機,秋天收割機,個人只需準備裝糧食的袋子。如果打算要柴火,拉回去就是。當然,再也看不到熱鬧的割麥場景。
又一個顛簸,把我從記憶中跌了出來。南陽村到了。
這是一個數千人口的大村,車在迷宮似的街道拐了幾拐,若沒有導游,單就找考古工作站,怕就要花去很久。
考古工作站在南陽村邊上,普通的磚瓦房,貌不驚人。進屋,我的目光便被桌上墻角的陶罐及殘片吸引了。準確地說,是被那個蚌殼吸引。蚌殼嵌在陶釜里,像個殉道者。不知是作為材料被陶匠選中的,還是無意中撞到陶匠手里。考古工作人員那里或許有答案,但我并沒有問。過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那里,與千年后的世人相遇。
雄安地界有數處新石器時代遺址,如上坡遺址、午方遺址、東牛遺址等,南陽遺址發掘地點在村南一公里左右的地方,面積并不大,呈梯狀槽,是南城墻的一小段,那個夾蚌陶釜就是從這兒挖出來的。我目測了一下,遺址一平方公里左右的樣子,遺址外又是大片的麥田。遠處是樹木,樹木那邊無疑又是麥田了。若不是專家介紹,誰也不會相信就在我們腳底,是兩千多年前的一個縣城。被黃土湮沒的當然不只夾蚌陶釜,還有城門街巷,雞鳴犬吠,晨霧炊煙,自然還有百姓故事、英雄傳奇。
從南陽遺址回賓館途中,順便參觀了農民楊福春漁耕記憶展覽館。不料“捎帶”參觀的,卻有意外之喜,我在別處看過農具展覽,漁具展覽還是第一次。除了進門時的小船,其他漁具于我都是陌生的。農具就不一樣了,犁、耙、耬、耢、鎬、锨、鐮、連枷、碌碡樣樣熟悉,浸染著感情,附載著記憶,每一樣都有故事可以講出來。那輛馬車,楊福春說是花了近20萬元從山西買來的。想起村里曾有馬車的人家,早知道這么值錢,定會留到現在。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我老家的村莊還是遙不可及的事。可是……想起數年前我回村莊的情景,七八十歲的老人也揣個手機,和遠方的兒女說話時,聲音格外大,或許是怕兒女聽不清,或許也有鄉下人與時俱進的底氣吧。
有些東西終將遠去。想起這句話,一時五味雜陳。
三
白洋淀水域是九河匯集,最豐闊的時候達三百六十多平方公里。船兩岸的蘆葦有兩米多高,一叢叢如披甲的士兵,葦與葦之間是水,水與水之間是葦。偶有小船劃進劃出,像士兵射出的利箭。平闊處,寬肥的荷葉逍遙自在,宛若垂釣的隱士。
夏日午后的陽光像燒熟的沙粒,同行的女士雖然打著遮陽傘,臉還是被灼得泛了紅。一踏上船板,熱浪便被揉碎。行駛數米,微風拂面,越發清爽了。
雖是第一次到白洋淀,但早在讀孫犁小說的時候,便和這片水域熟識。那些男男女女,那些穿梭在硝煙的日子,小船,蘆葦,月夜,西風,殘酷卻又充溢著詩意。若在別人寫來或許不倫不類,但于孫犁,渾然天成。孫犁屬于白洋淀。
白洋淀水域是九河匯集,最豐闊的時候達三百六十多平方公里。船兩岸的蘆葦有兩米多高,一叢叢如披甲的士兵,葦與葦之間是水,水與水之間是葦。偶有小船劃進劃出,像士兵射出的利箭。平闊處,寬肥的荷葉逍遙自在,宛若垂釣的隱士。曾一度聽聞白洋淀水位下降,后來從他處引水,現在的水域面積有所減縮,幾年后,水域會擴至豐闊時的面積。
半小時后,船行至島岸,白色的墻壁上寫著“淀中翡翠”,這便是王家寨了。王家寨是白洋淀唯一四面環水的村莊,出村必須乘船。早中晚均有班船,許多人家的門口還拴著小船。于漁家人而言,船不只是手和腳,不只是謀生工具,也是廳堂中的字畫,展現著淀上人家的精氣神,少了,那面墻便無味了。
街道不怎么寬,房屋與房屋之間靠得很近,在別處或顯得擁擠,但在沒有車馬喧鬧的王家寨,倒有別樣的親切。陌生人在這里難以藏身,不只是相貌,單就神氣,寨里人一望便知。因為少了淀上人的恬靜、淡然,那些是裝不出來的。
一位駝背、赤裸上身的老者在墻角蹲著,看到我等陌生面孔,緩緩立起身。年齡六十多,也可能七十幾,褐色的臉,漁網似的皺紋,目光平淡,波瀾不驚。問及王家寨的過往,老者的眼睛突然被白洋淀的水洗了似的,濺射出濕潤的光澤。他講王家寨的歷史,寨里的廟宇,口齒不是很清楚,鄉音也濃,但仍能從蹦跳的語句間聽出大概。老者儼然是王家寨的“活字典”,一日日地坐在墻邊,就等著有人來翻閱吧。他邊說邊配合肢體動作,進入了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歷史角色。若有時間,真該安安靜靜地聽他講上一個下午。
返程仍是原來的船,仍然涼爽,兩側仍是如持矛士兵一般的蘆葦蕩。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來時的路。我努力分辨,目光在荷葉上、在水岔間緩慢爬行。難以辨識,像,又不像,然后就看到那只紅嘴的水鳥。剛孵化出不久吧,那么小,和麻雀差不多。想拍個照的,它倏忽不見了。搞不清是鉆進蘆葦里,還是沒于水下。忽然就想,水鳥不也是白洋淀的主角兒?!
本版圖片除資料片外均為記者田明 趙海江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