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華北平原上最大的淡水湖泊。
自然與人工,合力塑造了它今天的模樣。這是白洋淀區別于我國境內眾多湖泊的最典型之處。
它上承九河、下注渤海,守護著華北生態系統的平衡。智慧的白洋淀人種稻栽葦、植蓮養魚,創造出多樣實用的百工技藝。作為革命老區,英勇的白洋淀人抗擊敵寇、保家衛國,傳承著雁翎隊的抗戰精神。
探尋人與自然的共生之道,留住傳承不息的精神根脈,見證千年大計的宏偉藍圖。
白洋淀,歷史與未來在這里交匯。
自然與人工的孕育
自然塑就 形如淺碟
2019年4月26日上午9時,白洋淀采蒲臺。
“撲通——”河北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劉存歧站在甲板上向遠處用力一拋,二十多斤重的采集器張開鐵爪,扎進水里。
眼看采集器沉入淀底深處,劉存歧飛快地一拽、一提。
隨著“咣當”一聲響,采集器抓著一團纏繞的水草,重重落回船板上。
“黑藻、金魚藻、菹草、貍藻……”劉存歧麻利地戴上塑料手套,扒拉開這團水草,進行初步辨認。
劉存歧和他的學生們參與的,是農業農村部2018年設立的“白洋淀水生生物資源環境調查及水域生態修復示范項目”。
白洋淀,華北最大的淡水湖泊,總面積366平方公里,85%位于安新縣,有大小淀泊143個。
“蘆葦,是白洋淀最廣為人知的植物。其實,除了蘆葦,還有40余種高等水生植物在這里安家。”劉存歧說,白洋淀是典型的草型湖泊。
白洋淀適合水生植物生長,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水淺——水足夠淺,光才能照進去,有光,水生植物才能生長。
而“淀”本身,意思就是“淺的湖泊”。
白洋淀水有多淺?
“正常年份,白洋淀平均水深1.5米,最深處不過3米。”說著,劉存歧起身拿起船槳,徑直插入淀底,再拔出來,看看槳上留下的水印,“采蒲臺水深一些,目測大概2米”。
“在全國,像白洋淀面積這么大、又這么淺的淺碟形湖泊,為數不多。”河北省科學院地理科學研究所學術委員會原主任、研究員吳忱,一語道出白洋淀地貌的獨特之處——形如淺碟。
“晚更新世末期(距今25000年—11000年),古白洋淀在北京洪積扇和石家莊洪積扇之間的低洼地帶開始發育。”吳忱說。
兩大洪積扇,奠定了古白洋淀地貌的主要特征——低洼。
漫長歲月里,這片洼地或匯水成淀,或干涸成陸,隨氣候和雨量增減,幾度消長。
1986年,吳忱曾有機會深入白洋淀湖盆。
時值白洋淀干淀,吳忱和他的同事們對淀區進行了一次大規模鉆孔勘探。
“我們在淀區打了10個孔,花了半年多時間分析巖石樣本和沉積物特征,才進一步厘清了古白洋淀的成因和演變。”吳忱說。
科考歸來,吳忱手繪了多幅古地圖,再現一萬多年來古白洋淀的演變歷程。
吳忱調出存在電腦里的《早全新世(距今11000年—7500年)興起的白洋淀》地圖,指點著虛線填充的陰影區域:“這一時期,在北京洪積扇南部和石家莊洪積扇東部,分別發育出大興沖積扇和藁城沖積扇,使得兩者之間的低洼地帶面積逐漸縮小。”
這時的古白洋淀,分布著許多彼此孤立、具有游移性的大小洼淀,但還不能等同于現在的白洋淀,只能算古白洋淀的原始形態之一。
往事越千年。
鼠標一點,地圖切換到《中全新世(距今7500年—3000年)極度擴張的白洋淀》——距今約5500年前后,古白洋淀迎來自己的“高光時刻”,其范圍達到歷史最大。
“當時,由于渤海海浸,北起永清-霸縣-雄縣-容城,西至保定-清苑-望都-定縣,南至安國-博野-肅寧-河間,遍布大小不一的湖泊、沼澤。”吳忱說。
昔日河北平原的河流,大多屬古黃河水系。黃河水滔滔下瀉,渤海潮浩浩上涌,兩相激蕩,古白洋淀水勢連綿,浩瀚恣肆,一度湖海難分。
湖海分離的轉折,發生在中全新世后期到晚全新世早期(距今4000年—2500年,也就是商周時期),古白洋淀由極度擴張走向收縮、解體。
推動這一轉折的,是自然氣候和水文環境的變化。
晚全新世氣候向溫涼、干燥發展。海水東退,雨量減少,古白洋淀變淺、收縮,陸地增多,河流河道發育。
這時,在白洋淀湖盆形成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兩條大河,登場了。
吳忱將地圖切換到《晚全新世解體收縮的白洋淀》,他右手拇指和食指分別指向位于白洋淀南、北的兩條河——滹沱河、永定河。
“當時,滹沱河和永定河夾帶的泥沙在太行山東簏沉降,形成巨大沖積扇。滹沱河藁城沖積扇自南向北發育,永定河固安沖積扇自北向南發育,二者與太行山西部山前沖積扇一起,三面合圍,形成一片開口向東北的、簸箕形的淺平洼地。”吳忱說。
今天白洋淀的地勢,就直接承自這片淺平洼地。此后大小淀泊能夠在白洋淀發育,也是它奠定的自然地理基礎。
古白洋淀走向收縮、解體的趨勢,在這片淺平洼地上繼續著。
公元前602年,黃河歷史上第一次重大改道,又加劇了這一趨勢。
此前,黃河前身“山經·禹貢”河流經古白洋淀,因此水源比較充沛。
這一年,黃河從河北平原南遷,由河北與山東交界的孟村、鹽山一帶入海。
這導致河北平原上的河流全部脫離黃河,分道入海。
“黃河古河道經過與否,直接關系白洋淀水量的多寡。黃河改道后,白洋淀流域水量急劇減少,同時下游河流分道入海,暢快宣泄,淀區水量繼續減少。”吳忱說。
兩相作用,白洋淀繼續收縮,加之流域內河流頻繁變遷改道,這一帶的湖泊呈現出星羅棋布、各不相連、不甚穩定的圖景。
白洋淀的誕生和演替,始于自然之力。而自然之力,不止影響了白洋淀。
迄今為止,受氣候變化和黃河改道影響,歷史早期河北平原上誕生的大陸澤、寧晉泊、永年洼、千頃洼、文安洼、大浪淀等十幾個自然洼淀,都相繼干涸。
為何,同樣從歷史早期走來的白洋淀卻存活至今?
是什么力量,將白洋淀一次次挽留?
兩千多年來的人工干預
白洋淀始于自然,成于人工。
最近兩千多年里,是一次次的人工改造,留住了白洋淀,勾勒出它今天的模樣。
對白洋淀區域的首次人工干預,始自公元前314年,燕國修筑燕南長城。
這條長城的一部分,奠定了今天白洋淀的北界。
2017年5月24日,容城縣黑龍口燕南長城遺址碑界,雄安新區境內燕南長城最西端。
“相機、小鐵錘、卷尺、資料圖、經緯儀……”李文龍蹲在地上快速清點了一遍背包里的工具,起身把遮陽帽往頭上一扣,“出發——”
李文龍,河北大學博物館副館長、研究員,從事田野考古和文物研究工作。
雄安新區設立后,受省文物局委托,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文物研究所牽頭組建了一支包括李文龍在內的考古調查隊,針對新區境內燕南長城進行全線踏查。
“燕南長城在大部分地區已沒有地表遺存,絕大部分遺跡疊壓在為防淀水北泛而修筑的堤壩之下,并且頂部經過硬化。”李文龍說。
白洋淀的存在,讓燕南長城的考古難度增大。
新區境內,沿白洋淀北岸自西向東約有50公里遺址,線路長、工作面積大、地點分散,而且涉及堤壩,鉆探、發掘風險大、成本高。
這也是燕南長城相關考古工作開展較少、資料有限的原因之一。
從燕南長城開始,白洋淀在歷史上一次次成為軍事沖突與民族融合的前沿之地。
草原文明與農耕文明在這里碰撞交融,其中對白洋淀影響最深遠的一次,是大約一千年前,宋遼的軍事對峙。
因為這次對峙,白洋淀迎來了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人工改造。
今天白洋淀溝汊貫通、河湖相連、淀濠一體、溏瀝互通、堤塘屈曲的樣貌,就是北宋改造奠定的基礎。
公元989年的一天,在白洋淀上,幾葉扁舟順水東行。
小舟之上,新任雄州太守何承矩與幕僚下屬、當地文人在淀內飲酒賞花賦詩,顯得好不愜意。
沒多久,一份重大軍事戰略規劃報告從雄州秘送汴京,出現在北宋皇帝宋太宗的龍案上。這份報告,引發了白洋淀上一項重大溏泊圍堰工程的啟動。
公元993年,白洋淀上,北宋沿邊各州駐軍一萬八千人,在此開河引流,筑堤蓄水,使淀泊相連,沿邊界構筑一條水帶。
堤埝西起保定,經白洋淀東至天津入海口,長達八百公里,浩浩蕩蕩,綿亙在宋遼之間。后世稱為“水上長城”。
2019年4月26日上午10時,白洋淀采蒲臺。
“突突突——突突——突”,幾聲悶響后,我們的電動船拋錨熄火。
船臨近淀內溝壕臺田,擱淺了。
在白洋淀,再好的船工也常遇上熄火,因為平均水深1.5米到3米,太淺。
為了減少拋錨,在淀區進出的船只,有共同的特點:船身大多長寬扁,船型小、船體輕、吃水淺。
“寬2米左右,長6到7米,吃水不到30公分,這是淀里最常見的船。在水里穿梭靈活,用途最多。”
船老大陳師傅邊說,邊拿出船上備用的木槳,用力一撐,船蕩入淀水深處,馬達重新發動。
如果今人穿越回宋朝,就會發現白洋淀當時的水深與今天驚人相似。
當年北宋改造后的“水上長城”,水深約為1米到3米,“深不可行舟,淺不可涉渡”。
“據《宋史》記載,‘水上長城’的水面寬三十里至四十五里不等,水淺處三尺,深處一丈。”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博士生導師、教授梁松濤介紹。
按照宋代度量衡,一尺約合今天31.68厘米,三尺是95厘米,一丈是3.168米。
“這個水深,能有效防御遼騎兵南下奔沖馳騁,恰到好處。”梁松濤說。
是誰,為北宋皇帝獻上了以水御遼的策略?
原來,正是那日在淀上泛舟賞花、飲酒賦詩的雄州太守——何承矩。
何承矩借賞花賦詩掩人耳目,沿水路勘察邊境地形,繪制成圖,呈上“以水為城”的軍事防御規劃。
面對“水上長城”,遼兵六次南下,四次折戟。
1004年,宋遼簽訂澶淵之盟,此后兩國再未起大的戰事。“水上長城”一定程度保障了北宋的安全。
“水上長城”,奠定了它大而淺且溝壕眾多的特征,歷代修建的大堤,又進一步勾勒了它的輪廓。
白洋淀以堤為界。圍堰、大堤,是白洋淀一道獨特景觀。
今天的白洋淀四邊環堤:南至千里堤,北至新安北堤,東至十方院棗林水利樞紐,西至四門堤、漳水埝。
2019年5月18日,白洋淀千里堤。
它的第一鏟土,也始自北宋。因為是時任任丘知縣唐介修筑,故名為唐堤。
此后明代又修筑了東道口堤,與唐堤南段相接,補唐堤之缺,防白洋淀南侵。
這條東北、西南走向的大堤,自唐堤開始,修筑前后歷經千年。
如今千里堤全長250公里,是國家一級堤防。
唐堤和東道口堤,恰恰處在今天千里堤的關鍵堤段,它們奠定了今天白洋淀的南部邊界。
在唐堤修建后的一千年里,關于白洋淀大規模治水修堤、筑壩圍堰的記載,頻繁出現在歷朝的水利志中。
直到清代,先后重修、擴建了南堤、北堤、四門堤和千里堤,同時疏浚河道,才有了今天我們看到的白洋淀的基本樣貌。
四季更替,時光輪轉。
開溏、引水、筑堤、修埝,歷朝歷代的人工改造,讓嵌在燕趙大地上的“華北明珠”,穿越兩千余年,仍靜放光芒。
留住活的“華北之腎”
補水背后的科學
2019年2月1日零時,雄安新區雄縣七間房鄉大樹劉莊村,“引黃入冀補淀”工程末端入淀口。
隨著白洋淀引黃大樹劉泵站三臺水泵陸續啟動,2019年首次補水開始。穿越482公里奔流而來的黃河水,以每秒15立方米的流量注入淀區。
這次春季補水持續了28天,入淀水量約3500萬立方米。
過去20多年,“白洋淀補水”的新聞屢見不鮮。
1992年到2003年,白洋淀主要靠上游水庫補水;2004年,上游水庫缺水,跨水系從邯鄲岳城水庫調水;2006年起,“引黃濟淀”應急生態調水工程實施,白洋淀首次“喝上”黃河水;2017年,常態化補水工程“引黃入冀補淀”啟動。
缺水,從上世紀80年代起,就困擾著白洋淀。主要原因,在于補給量少,損失量大。
白洋淀的自然補給,主要來自上游河道和降水。而這兩項,都不充沛。
黃河改道后,白洋淀流域屬于海河流域大清河水系,面積31200平方公里,占大清河水系97%以上。
原本,白洋淀是“九河下梢”,上游有潴龍河、孝義河、唐河、清水河、府河、漕河、瀑河、萍河、白溝引河等九河入淀。
但“九河”相繼斷流,現在只剩府河、孝義河、白溝引河“三河”有水。
白洋淀的年降水量,最近四十年,基本在低位徘徊。
據《安新縣志》記載,1978年到2008年,安新縣年平均降水量只有497.9毫米。而年降水量400毫米以下,在當地就被視為干旱。
補給量不充沛,損失量卻很大。
“白洋淀夏季蒸發量最大的時候,2天時間水位能下降30毫米。”安新縣水利局副局長王海坤說。
此外,上世紀60年代以來,白洋淀上游河流上陸續修建大小水庫百余座,上游來水沿途被大量截留用于生產生活。
在白洋淀尚不能自給自足的情況下,補水勢在必行。
補水是科學進行的。補多少、什么時間補、一年補幾次,都要嚴格測算。
和補水密切相關的概念,是水位。
水位,指自由水面相對于某一基面的高程,是反映水體水情最直觀的數據之一。
白洋淀淀底大沽高程為5.5米—6.5米,干淀水位為6.5米,汛限水位為8.0米—8.3米,警戒水位為9.0米。
多年的實測資料顯示,白洋淀年最低水位一般出現在6—7月,年最高水位出現在8月到9月上旬,10月到次年6月呈下降趨勢。
因此,補水通常在水位不斷走低的冬、春兩季進行。
水位由升到降的轉折,在10月1日前后。這一天,被確定為白洋淀干旱識別時間。
“參考這個時間的水位,再綜合上游用水結構、農業灌溉用水高峰、主汛期、年降水分布、年蒸發量變化等多重因素,才能確定補水量和補水頻次。”王海坤說。
科學補水,還體現在補水過程中,對水環境變化、新物種入侵等潛在風險的持續監控。
從2004年白洋淀第一次跨河系調水——引岳濟淀,這一監測就開始了。
岳城水庫,位于我省磁縣與河南安陽縣交界處,是海河流域南運河水系漳河上的一座大型水利樞紐工程。
當時的白洋淀面臨干淀,但上游水庫無水可調,不得不開辟一條新路。
2007年初春,受省科技廳、保定市科技局委托,河北大學承擔的“引岳濟淀”后淀區生態環境與生物多樣性監測項目啟動。河北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副院長、教授管越強全程參與了這次“會診”。
“調水后的監測,從2004年就展開了,到2007年,補水效果顯現更充分。當年,我們每月從淀區十幾個點位取樣1次,持續到年底,對淀區包括水質和水生動植物在內的整個生態系統進行了全面監測,特別關注了外來物種的入侵可能。”管越強說。
當監測結果出來時,管越強的團隊一顆提著的心終于落地——沒有監測到有明顯入侵風險的動植物物種,漳河水與白洋淀原有水源耦合良好,魚類種群有所恢復,緩解了白洋淀的生態危機。
雄安新區建立后,白洋淀功能定位提高,淀水的標準也在提高。
2017年,旨在常態化補水的“引黃入冀補淀”工程應運而生。
2019年1月,一則新聞引發人們對白洋淀的關注——經黨中央、國務院同意,河北省委、省政府正式印發《白洋淀生態環境治理和保護規劃(2018—2035年)》。該規劃對白洋淀生態空間建設、生態用水保障、流域綜合治理、水污染治理、淀區生態修復、生態保護與利用、生態環境管理創新等進行了全面規劃。
而要實現規劃所設定的相關目標,“引黃入冀補淀”工程將每年向淀區補水1.1億立方米,力爭使淀區正常水位保持在6.5米—7.0米。
新區設立至今,“引黃入冀補淀”工程已實施5次補水,補水約1.8億立方米,白洋淀日常平均水位達到近年新高。
華北氣候的調節器
2019年4月8日21時,清明后的第3天。
白洋淀,一場春雨悄然而至,雨持續了16個小時,累計降水量44.8毫升。
這場雨來得正好。小麥在清明之后長勢加快,正需要“喝水”。春雨貴如油,清明有雨麥子壯。
一場春雨與白洋淀春季補水的關聯,雖不能完全說清,但作為華北最大的淡水湖泊,“華北之腎”在改善區域溫濕狀況、調節區域氣候方面的生態作用,不容小覷。
夏天,白洋淀地區不會太熱,這就與“華北之腎”的存在有關。
查閱雄安新區三縣的歷史氣溫數據,從1981年至2010年,年平均高溫日數(日最高氣溫超過37℃)只有3.2天。
“氣溫升高時,白洋淀淀水蒸發和淀內植物蒸騰作用加速,蒸發和蒸騰吸熱會抑制氣溫升高趨勢。”河北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呂志堂解釋。
而且,白洋淀的存在,還一定程度遏制了當地的氣候變暖趨勢。
據1961年至2016年的監測數據,雄安新區年平均氣溫正以每十年0.1℃至0.3℃的幅度升高,但氣溫增幅要低于其周邊地區。
“白洋淀的水生植物和淀邊樹木眾多,它們通過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釋放氧氣,降低了二氧化碳濃度,水體中微生物也可以大量吸收二氧化碳,減緩了溫室效應。”呂志堂說。
作為大清河水系最重要的蓄滯洪區,蓄洪防旱是白洋淀的另一項重要功能。
2012年7月21日—22日,華北地區普降暴雨,保定等地因此遭受了自“96·8”洪水以來,最大的一次洪澇災害。
洪災非但沒傷及白洋淀,反而把它“喂了個飽”。白洋淀蓄水近3億立方米,水位從降雨前6.62米升至8.23米,達到此前16年來最高。
這個“淺碟”,“胃口”其實不小。
當白洋淀達到最高水位10.5米時,相應蓄水量為10.7億立方米,這相當于一個大(一)型水庫(庫容10億立方米以上)的庫容量。而白洋淀上游6座最大的水庫庫容量加起來,也只有約32億立方米。
白洋淀是大清河水系中下游最后一道防洪線。
它守護的,是下游1000萬人口的生命財產,是京廣、京九、津浦鐵路和其他交通通信干線及華北油田、大港油田等重要設施。
當白洋淀達到8.0米—8.3米的汛限水位時,白洋淀出口的棗林莊水利樞紐會提閘放水,向下游趙王新河泄洪。
大清河水系上游,有大小143座水庫,它們與白洋淀一起,構成了整個流域的防洪體系。歷史氣象記錄顯示,有了它,自1963年特大洪災后,暴雨洪水再未給白洋淀流域造成重大損失。
水庫為防洪,更為截留降水再利用。對于長期干旱缺水的華北,水非常寶貴。
白洋淀流域處在溫帶大陸性季風氣候區,受氣候和地形影響,降水很有“個性”,全年降水分布呈現“一峰一谷”,極不平衡。
《安新縣志》中《1978—2008年白洋淀月均降水量柱狀圖》顯示,白洋淀年均降水量約為500毫升,其中70%—80%在6—8月,1—2月只有2%左右。
豐水期蓄水,枯水期調用。
作為海河流域重要的蓄水滯洪區、大清河流域重要的水利調節樞紐,白洋淀每時每刻都在默默工作。
生態修復的內生力
2019年4月26日上午11時,白洋淀鰣鯸淀。
采樣船在淀區寬闊的水道內一路暢行無礙。
“一年前,可不是這樣。水面被圍埝和網箱分割得七零八落,公共水道被擠占,行船都困難。”船老大陳師傅指指剛駛過的水面。
變化,始自2018年9月安新發布的《關于禁止白洋淀水產養殖的通告》。
這道“清漁令”,為安新幾十年的水產養殖歷史畫上句號。
白洋淀,是我國北方著名的淡水魚產區。它上承九河,下通渤海,水域寬闊,餌料豐富,為魚類繁殖和洄游創造了良好條件。
1958年中科院動物所調查,白洋淀魚類有17科54種。在白洋淀,我國90%以上的淡水魚類都能找到。
但上世紀60年代后,由于上下游修建水利工程,阻斷了河流型和溯河洄游型魚類入淀通道和繁殖場所,加之水污染影響,1980年,魚類種類降至14科40種。
自然捕撈收益減少,促使人工養殖興起。
《安新縣志》記載,1981年安新養殖面積為8745畝,到了2018年清漁前,發展到8.24萬畝。
養殖密度過高,超出白洋淀生態承載能力。而且,養殖用的圍堤、堤埝是用土堆起來的,給行洪帶來隱患。
白洋淀的水產養殖大多是投餌型養殖,污染較大。
禁漁,是因地制宜。
“沒被攝食的殘餌以及排泄物中,富含氮、磷等營養物質,它們會促使浮游藻類大量繁殖,水體溶解氧量下降,富營養化,嚴重的會造成魚類死亡。”呂志堂說。
“清漁”為改善水質,更為守護白洋淀水生動物的“家”——一個由水生植物構建的“水下森林”。
5月4日下午4時,河北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實驗室。
20個瓦罐整齊擺放在操作臺上,一株一株,劉存歧將從白洋淀采樣帶回的水草修剪好,插入瓦罐營養液中,進行扦插培養。
“菹草”“苦草”“金魚藻”“篦齒葉子菜”“黑藻”,瓦罐上貼著水草名稱的標簽。
它們,是白洋淀優勢沉水植物。
白洋淀的高等水生植物約有40多種,它們是草食性、雜食性魚類的餌料之一,也是多數魚類棲居和產卵的場所。而且,能吸收、富集水中污染物,是“水環境衛士”。
論凈化能力,沉水植物比挺水、浮葉、漂浮植物都更強,是水生態環境修復的關鍵。
劉存歧從一團纏繞的水草樣本中抽出一株菹草,“這家伙與浮游藻類是競爭關系,可以‘搶奪’浮游藻類需要的氮、磷等營養物質,抑制其生長,緩解水體富營養化。”
目前,水體富營養化問題,困擾著全國三分之二淡水湖泊。
劉存歧和他的團隊正在研究不同沉水植物對去除水中氮、磷等營養物質的效果和動態規律,為治理白洋淀水體富營養化尋找路徑。
淀區生活變奏曲
“鐵桿莊稼”棄與用
“咚咚——”
2007年入冬的一天,安新縣方志辦夏石礦的辦公室里,傳來兩下敲門聲。
推門進來的,是兩個陌生人。他們剛剛驅車從北京趕來,要請夏石礦幫助,到白洋淀尋找一種無可替代的裝飾材料。
“他們要找天花板席,而且點名只要一等一品質的。”作為安新縣縣志主編的夏石礦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做了一次“中介”。
三天時間,夏石礦帶著兩人到白洋淀端村碼頭尋訪,比對了四五家葦席大經銷商的樣品。最終,兩人訂購了400片長八尺、寬四尺的天花板席。
席子很快從端村碼頭發貨,送往目的地——北京故宮博物院。
來選席子的兩人,是北京故宮博物院從事古建筑修繕的專家。
12年過去,夏石礦一時已很難說上來兩位專家的名字,但兩人選定席子后眼神對視里的“滿意”,讓他生出一股自豪。
兩位專家訂購的天花板席,要用于故宮朝房內部頂棚的裝飾修繕,之所以點名要白洋淀席,是因為他們查閱史料發現,當年的席子,就產自白洋淀。
編天花板席要用栽葦,栽葦是白洋淀最上等的蘆葦。
“白洋淀的栽葦,成熟后稈高4米以上,皮又薄又白,節長,韌性大,根部直徑與頂端直徑差距小,是做商品席的絕佳材料。”夏石礦說,從唐代開始,上等栽葦席,都是皇家貢品。
不過,許多人并不知道,這一等一的栽葦,不長在水里,而長在水邊臺田上。
“栽葦”,顧名思義,不是野生,是野生蘆葦經過長期人工選育、栽植而成的優良品種,是做囤席、炕席、天花板席的上等材料。長在水中的野生葦,大多植株低矮、不直且脆,統稱“柴葦”,主要用于編織漁箔、泥水箔、苫蓋葦簾等。
栽葦最好的肥料,就在淀里,且取之不盡,那就是淀底淤泥。
“淤泥里腐殖質含量極高,能增加地力。每2—3年施一次,不愁葦子長不好。”夏石礦說。
蘆葦,不僅是白洋淀景觀的代表,更是淀區最重要的經濟作物。
它投入比小、產出率高,不需種植,即便兩三年不施肥除草,產量也不會明顯降低。“鐵桿莊稼”,當之無愧。
白洋淀的葦編產業始自宋,到明清漸成氣候,而許多人真正領略白洋淀植葦的氣勢,是從孫犁《荷花淀》里的“葦子長城”:
“要問白洋淀有多少葦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葦子?不知道。只曉得,每年蘆花飄飛葦葉黃的時候,全淀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淀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一條葦子的長城。”
在白洋淀,就連民居內部的設計,也要為織葦“行方便”。
“我家正屋是沒有隔山的,所有家具擺設都貼墻擺放,騰出地方來,可以織丈二(4米×1.7米)丈一(3.6×1.7米)等多種規格的商品席。”安新縣政協常委田漢卿說。他生于淀區典型織席村東田莊村。
1978年前,蘆葦還是國家二類農副產品,由縣供銷社統一購銷。1982年后才降為三類,允許自由交易。
政策的松綁,讓白洋淀葦席產量猛增。1985年,“白洋淀席”產量近600萬片,達到歷史最高,占全國總產量40%以上。
葦編產業由盛轉衰始于90年代,新型替代材料的沖擊、生產生活方式的改變,讓葦編產品的市場逐年收縮。
昔日的“鐵桿莊稼”,面臨著收割成本大于收益,逐步退化、無人問津的窘境。
失去經濟價值的蘆葦,不興利,反會生害。
“蘆葦枯敗后,如果任其腐爛水中,會造成水體富營養化。而且,不收割還會影響來年長勢,新生蘆葦植株會變細、變密,導致人們更不愿收割。”管越強解釋。
如今,白洋淀大約有7萬畝葦田,這些蘆葦的新價值在哪里?
“其實,無論國內還是國外,蘆葦資源化利用技術都已經成熟,例如造紙、做建材、做生物發電燃料。”管越強說。
但難點在于,相對于收益,收割和運輸成本過高。
“因為水淺、溝壕縱橫,大型割葦機進不到淀里,臺田上的栽葦只能人工收割。”夏石礦說,一畝蘆葦手工收割加運輸到當地收購點的成本,就要大約400元。
雄安新區設立后,管委會向社會公開征集蘆葦綜合利用方案,希望從市場上尋找提升蘆葦經濟效益的解決之道。
以白洋淀人野蘆葦一樣的韌勁,葦子重獲新生指日可待。
百工技藝的變遷
2019年4月16日,安新縣邸莊。
一位老人佝僂著背坐在家中院子里,右手拿著卡刀,左手用力抵著水竹竹篾的根部,一下一下快速削割。
邸老亮,當地以擅長制作魚卡聞名的手藝人。
“削好了!”
一個兩頭尖、一寸半長、一厘米寬的竹篾薄片。老人順手將其插入葦子稈做成的卡圈里,卡圈中間塞上白面、高粱面混合制成的餌條。最后,把做好的多個卡子按一定距離綁在一條長繩上。
這,就是白洋淀最普遍、最靈活的捕魚工具——魚卡。
魚卡下到水里,當魚吞食魚餌時,卡圈被咬斷,卡子隨之張開,繃住魚嘴,魚就抓住了。
對于白洋淀人,捕魚曾是重要的謀生技能之一。下卡捕魚不是白洋淀自創,二百多年前,這門技術從山東傳入。
白洋淀的魚靈,捕魚人比魚更靈。
一種新的捕魚技藝傳入,會與當地的水情、魚情深度結合,發展得更加成熟、精湛。
單就下卡的地方說,下什么地方逮什么魚,在白洋淀都有說法。
比如下鲘魚卡,鲘魚是上層雜食魚,卡子要下在葦地、河道旁水草豐茂的地方。有經驗的漁民,還會根據魚吃水草葉留有的牙印兒,判定魚的大小多少,定量下卡。
在白洋淀,捕不同種類的魚,用的魚卡卡頭大小也不同。
“逮黃瓜魚,卡頭有半寸多長就行,逮半斤左右的鯽瓜,卡頭得有一寸來長,要是逮六七斤大的鲘魚,卡頭至少得有二寸長。”邸老亮說。
白洋淀的捕魚技藝,令河北大學建筑工程學院副教授賈慧獻深深著迷。
“千奇百怪、靈活多變、因地制宜,僅捕魚技藝就三四十種,技藝里處處透著水鄉人的靈活變通。”賈慧獻說。
2015年到2016年,賈慧獻帶領他的本科生們走訪白洋淀,對當地傳統捕魚、葦編、造船技藝進行了為期一年多的實地調研。
“水鄉的守藝人,大多是六十歲以上的留守老人,他們心靈手巧,但許多技藝無人傳承,他們又沒有能力用文字圖示記錄下來,許多工藝在慢慢消失,得抓緊搶救。”賈慧獻說。
調研團隊走訪了幾十位守藝人,拍攝錄音、采訪記錄、測量繪制,整理匯編成《白洋淀百工》一書,初步建立了一個白洋淀傳統技藝的數據庫。
不止捕魚技藝后繼乏人,白洋淀昔日繁榮的造船業,也在電動船的馬達聲中,不得不尋找新的出路。
2019年4月26日,河北大學建筑工程學院,賈慧獻的辦公室。
賈慧獻捧著一艘長約70厘米、寬約30厘米的木船模型仔細端詳:船身的弧線自然且富有美感,船通體沒有一根鐵釘,所有木板的排列都嚴絲合縫,船內隔出三個艙。整個木船精巧別致。
這艘木船的原型,是白洋淀常見的出行、捕魚船,出自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傳統造船技藝傳承人、造船捻匠姜琳祥之手。
“有水不治魚,造船不駛船”,姜琳祥所在的白洋淀馬家寨,祖祖輩輩只造船。
造船,當地叫排船,是因為船是用一塊塊木板排成的。
姜琳祥是捻匠,也叫“水木匠”。旱木匠做木工活只會打直線,水木匠做船,要會打弧線,所以旱木匠通常不會造船。
“白洋淀捻匠買樹選料,從不帶尺子,用手量樹、邁步測影。樹長在地里,我們就知道能出多少料。”說起絕活,姜琳祥流露出自豪。
然而,十幾歲就學捻匠的姜琳祥,最近幾年,基本不再造船。木船市場在萎縮,從行駛速度到保養成本,都被電動船比下去了。
“索性換個思路,造船模。”白洋淀的鷹排子、鴨排子、槍排子、莊稼排子等20多種木船,都被姜琳祥同比例縮制成船模擺件。
困則變,變則通,效果意想不到的好。
如今,姜琳祥的船模很搶手,訂單來自全國各地,多到接不過來。
購買者帶走了船模,同時將白洋淀水鄉人傳承千百年的生產生活記憶和文化遠播。
“雁翎精神”昔與今
2019年5月23日,白洋淀雁翎隊紀念館。
“大抬桿”,一種白洋淀老百姓用來打水鳥的土槍,橫臥在一艘老木船上,鐵鑄的槍桿長達六七米,有小孩胳膊粗。
雁翎,抗日英雄的象征,“大抬桿”,英雄保衛家園的武器。
“魚兒,游開吧,我們的船要去作戰了。雁啊,飛走吧,我們的槍要去射殺敵人了……”詩人穆青的《雁翎隊》,至今被廣為傳頌。
昔日白洋淀勇敢頑強的雁翎精神,在和平年代,又有了新的詮釋。
2019年5月13日清晨,北京西南郊冷庫,亞洲規模最大的肉類冷藏儲備庫。
3輛5米長的冷鏈物流車緩緩發動,車上滿載十余噸從挪威空運來的進口冰鮮三文魚,三個小時前,它們從天津港入關,一個小時后,將被擺進北京各大超市的冷鮮柜。
三文魚供貨商李大權,43歲,是第二代闖蕩北京的安新水產批發商。
上世紀80年代末,李大權的父親李友來和幾十位安新同鄉,將白洋淀盛產的鯽魚、鯉魚等大眾淡水魚運到北京批發、零售,打開了安新商人的進京路。
“父親當時用自行車馱著兩大筐早起從淀里逮的魚到北京賣,當時的水產品集散地,還在西三環六里橋附近的西南郊市場,早出晚歸,一天一個來回。”李大權說。
逐漸地,安新的水產人在北京漸成規模。
“三環沒有改造之前,出了西南郊市場的大門便是北京市內最大的公路環島‘玉泉營環島’。每到周末,很多商戶喜歡去環島草坪踢足球,安新人能組成好幾支球隊搞‘安新老鄉聯賽’。”李大權說。
安新人吃苦耐勞的闖勁,在北京水產行業是出了名的。他們大多租住在北京的老舊小區,無論冬夏,凌晨三四點魚市交易一開,一天的忙碌就開始了。
三十多年過去,在北京從事水產批發貿易的安新人猛增,年銷售額五千萬以上規模的商戶百余家。
行走在北京西南郊冷庫的街巷,經常能遇到操著一口安新方言的生意人。
“現在我們習慣說家鄉話,業內人一聽就知道是安新人,但我父親他們剛來北京的時候,為了談生意是要學說普通話的,別人問他哪里人,他也不說安新,而說白洋淀。”李大權說。
當時,安新鮮為人知,名聲在外的白洋淀,無疑是安新人闖蕩北京最好的“名片”。
而且,安新人闖北京、搞水產貿易的經驗,也是在白洋淀練出來的。
民國時期,白洋淀號稱“上府下衛”,水陸貿易非常繁榮。
“‘府’指保定府,‘衛’指天津衛,從保定坐船經白洋淀,沿大清河北上,可由天津出海。津保航線沿線碼頭眾多,至今天津紅橋、楊柳青等地,都有當年借津保航線做水產生意的安新人。”夏石礦說。
而且,當時白洋淀內,水路成網,四通八達,主要航道有11條,全長183公里,所有水村、半水村都能通航,最大可承運100噸以上船只。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
靠水吃水的白洋淀人,很早就懂得,富足的生活,要依靠貿易。它,是白洋淀人獲得幾乎所有生產、生活物資的最主要方式。
所以,在白洋淀,重商文化濃厚。
關城,民國時期白洋淀貿易繁榮的重鎮。
人們調侃關城人,有這樣一個段子:上午掙了一塊錢,中午去飯鋪花兩塊錢炒個好菜,還外賒一瓶酒的,一定是關城人。
能花是因為能賺。從消費的層面,也能看出,白洋淀水陸交通發達和由此帶來的商貿繁榮,給了淀區人底氣。
多年來,占白洋淀85%的安新,經濟發展水平一直領先容城和雄縣,這與白洋淀的存在不無關系。
如今,在北京,來自白洋淀安新的水產批發商群體,不僅帶動了白洋淀當地的勞動力輸出,左右著水產凍品市場的風向,還參與著行業政策的制定。
白洋淀勇敢頑強的雁翎精神,在新時代被賦予了新的內涵。
蘆葦、捕魚、造船,作為白洋淀的典型意象,其傳達的形式隨現代生活在變遷,但永恒的鄉愁,白洋淀人堅韌不拔、勇敢頑強、靈活機動的精神內核,雖無形,卻永存。
雄安新區的設立,更讓我們對白洋淀的未來多了新的期許。(記者 李冬云 朱艷冰 郭東 張偉亞 原付川 通訊員 于東偉)